2010-11-17

練功之路(四)練功元年-領門師父 吳仲立

練功元年

文/易勁門領門師父 吳仲立
2010.10.01

炎夏烈日當空的上午,陣陣的蟬鳴從一棵大榕樹茂密的枝葉深處不斷地傳來。男孩小心翼翼的用左手拿住自己的左腳,慢慢地把它放在與自己胸口一般高的矮牆上,右腳則依在旁老者的指示,落實的頂立在地上。「筋是要用鬆的,不是用拉的。」「硬拉會受傷,也可能讓你長不高,變成矮冬瓜。」老者耐性地在男孩耳邊提點著,男孩沒有忘記點頭稱是,但眼神早已被一隻停落在矮牆上的金龜子所牽引。男孩邊練功心裡邊默禱著,希望這隻金龜子能在他掛完腿之前,都不要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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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六十年,我六歲那年,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小我兩歲的大弟不幸死於日本腦炎,也因此開啟了我人生的「練功元年」。

這一年五月某日傍晚,我抱著一包從村內其他小朋友手中贏回來的彈珠、橡皮筋,赤腳踩著夕陽的餘暉往回家的方向飛奔,一路上心裡盤算著這些戰利品該藏在哪兒,才不會被爸媽發現,我首先想到的是家院裡離中庭較遠,那個廢置已久的小穀倉的天花板暗架上。當那熟悉的紅磚瓦三合院出現在我眼前,聚集在我家大門口五、六位鄰居大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肅沉氣氛,讓我原本急促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我想家裡一定發生什麼大事了。

我們家算是村內田宅人丁俱豐,數一數二的大家族,爺爺(內公)又是村內小有名望的長者,我們這些做孫子的,則被其他住「土角厝」房子的人家習慣以一種既羨慕又略帶忌妒的語氣喚作「瓦厝囝仔」。所以,一旦我們家發生什麼大事,就是村內的大事。

我刻意放輕腳步,悄悄轉進我們家那寬十餘米,長五十餘米的大庭埕,只見裡頭大人忙進忙出的,其中一個頭戴黑帽,身著黑衫,身形瘦小,面容乾癟的陌生老人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只聽到人們喚他作「土公仔」。老人正以他熟練的動作將草蓆舖在那我前幾分鐘心裡還盤算著的那個廢置小穀倉地板上。這時候,身體裹包著小被單、好像熟睡的四歲大弟被父親抱在懷裡,送進了小穀倉。我心裡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我連忙跑進爸媽的房間,希望找到母親的身影。只見母親獨自低頭啜泣著,手裡則邊摺疊著大弟的衣物…。

後來,我才知道大弟是死於日本腦炎,當時台灣的兒童正受這種流行疾病的無情攻擊,似乎毫無招架之力,在大弟之前,村內已有好幾位幼兒死於這種疾病。而照民間的習俗,因為大弟是夭折,所以沒有正式的殯葬儀式,只能請「土公仔」非正式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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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墨綠色的金龜子不斷地在大榕樹邊繞著大圓圈飛行,但總是逃離不開那一片蒼翠。原來牠的一隻腳被綁著一條細線套在榕樹的枝幹上。男孩被要求用毛筆在白紙上描繪自己的身體。男孩邊摸索著自己身體的部位,邊在白紙上把他認為的形狀畫了上去。地上已經丟棄著好幾張畫壞的白紙。在一旁把一隻腿掛在圍牆上的老者,手裡正捧著一本書皮泛黃的古冊專注的研讀著。男孩趁著老者不注意的時候,總是偷偷地瞄一瞄那隻金龜子現在的處境。男孩心想他要趕快畫到令老者滿意,那麼他就可以「牽」著金龜子到處飛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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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個小孩,天生是武身文底的,威刑太重且帶殺氣,是會剋父母的,最好是過繼給別人。如果不好好學文,只學武,將來鐵定會成為黑道頭子。」大弟過世後沒幾天,爺爺從外地請來一位雙目失明的「紅頭師公」(意指作法時頭紮紅布巾的道士)到家裡來作法改運,也順便幫家人算命。我們全家五十餘口,所有人的八字分作五房加上爺爺和奶奶的獨立一房,全部用毛筆分別寫在六塊紅布上,這位「紅頭師公」光聽爺爺唸出每個人的八字,就能當場掐指逐一算出每一個人的命格。當我的八字被唸出來之後,他說了上述令母親憂心的話。「難道沒有變通方法?」母親焦慮的想尋求解套辦法。「除非給神明當契子,而且按照妳丈夫的排行從此改叫你們作叔嬸。」就因為算命仙的這些話,從那一天起,我就不曾再叫過「爸媽」,只能改稱他們作「三叔、三嬸」。沒多久,「三嬸」也帶我到村內的包公祖廟,擲茭取准,讓我當了包青天的「契子」。

「三嬸」心裡很清楚,算命仙的話她只做了一半,其他餘下的一半:如何不讓我變壞,步入黑道,恐怕不是光靠她一個人就能辦到的。事實上,也許年僅六歲的我的確有一些行為,著實讓「三嬸」意識到有某種「黑道」的作風,才令她如此地忐忑不安。應該是這一年的三月某一星期天下午吧,住在附近屬於我們同姓大公族,平均大約六至八歲的十幾位小朋友正在馬路邊一處閒置的田地裡打棒球,我安靜的坐在田埂上,等待輪番上陣當打擊手。這時候,四嬸婆的兒子阿祥才剛到就想插隊先我下場打球,我當然不同意,其他小朋友也對他發出噓聲,意思要他照規矩來,他竟惱羞成怒,把我們四處分別用小石子排成的四個「壘包」,冷不防地全部用腳踢散,讓比賽被迫停了下來,有些小朋友見狀,就藉故說要回家洗澡,不想玩了。眼見一場好玩的遊戲才剛要開始,就被這樣一個「程咬金」跑來破壞,我內心突然有一股無名火正在洶湧,再看到阿祥一副破壞大家玩興的企圖得逞後的得意神情,我再也按耐不住,一個劍步衝上去,我把阿祥撲倒在田地上,死命地在他身上搥打,阿祥對於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似乎還回不過神來,已經被我打得滿頭包,嚎啕大哭起來,其他還在場的小朋友全都愣在那裡,等待這個事情的結局。這時候阿祥滿身泥沙地爬了起來,一路哭著回家,我知道他要回去告狀,我就尾隨在他的背後,其他小朋友也湊熱鬧的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似乎要看這事情之後會發展成怎麼樣。八、九位小朋友來到四嬸婆家,四嬸婆遠遠就聽到阿祥的哭聲,從廚房跑了出來,阿祥正試著克制自己的哭聲想好好跟四嬸婆告狀,還來不及開口,我就大聲地跟四嬸婆說:「你們家阿祥很不乖,我已經替你修理他了,你不要再修理他了。」語畢,其他小朋友竟你一言我ㄧ語的附和著我的話,讓四嬸婆覺得很尷尬。為了這個事,當天晚上,四嬸婆跑來向母親(當時我還未改口叫「三嬸」)告狀,害我被母親罰跪了一個晚上。後來直到上了中學,我才比較能夠理解「三嬸」為何那麼擔心我變壞,成了黑道。原來,我們雲林縣的特產除了稻米等農作物之外,另外一項外界所公認的「特產」竟是「流氓」,光我們土生土長的這個人口不到一千人的靠海漁村,就有好幾位典型代表了,而這項污名直到「警察」和「法官」也成了雲林縣的「特產」之後,雲林鄉親才在心理上取得某種差強人意卻帶著某種異樣感覺的平衡。而關於如何不讓我變壞這個事情,似乎一直掛在「三嬸」的心頭上,不曾卸下。就因為清楚「三嬸」的這項擔憂,以及家裡還籠罩在大弟剛過逝的陰霾裡,自從算命仙說了那些話之後,我也識相長眼地刻意表現乖巧,許多以前敢做的頑皮事,都暫時收斂起來。回想大弟還在的時候,我經常趁大人不注意時,帶著大弟及其他堂弟們,排排站在大廳口,再一聲令下沿著我們家那寬十餘米,長五十餘米的大庭埕,一路邊走邊撒尿,看誰灑的水漬最長最遠。有一次還因為這樣被爺爺拿著藤條追著打,只是每次爺爺都刻意追著其他堂弟,讓我有機會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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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氣要吐到盡,吸氣要吸到底,但這個過程的關鍵是什麼呢?」老者考問著男孩,男孩嬉皮笑臉的搶著回話:「要慢,要比慢還要再慢;要鬆,要比鬆還要更鬆,對吧?」男孩雙手正興奮地把玩著八舅媽送給他的兩尊布袋戲偶。他心想,要是大弟還在世的話,他會毫不考慮地把女生的那一尊送給大弟,自己則保留男生的那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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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七月某日凌晨五點,「三嬸」突然把還在床上熟睡的我搖醒,說希望我陪她回娘家,也就是外祖父家。「三嬸」早就準備了豬腳麵線還有一大蔴袋的花生綑綁在腳踏車的後座鐵架上,應該是要拿回去孝敬外祖父的吧。「三嬸」交待唸小學三年級剛放暑假的姊姊好好照顧剛滿三歲的二弟後,我們趁著太陽還未昇起的天色,往外祖父的家出發了。

外祖父的家離我們家步行大約需一個半小時的腳程。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早走出家門的經驗,所以這天早晨的空氣,呼吸起來格外清新。「三嬸」牽著腳踏車走在前面,我則徒步跟在後面。我不期待「三嬸」騎車載我,因為腳踏車後座的貨物至少已有五十台斤,若再加上坐在坐墊前橫槓的我,「三嬸」騎起來不僅吃力,也可能因為不平穩而發生危險。但是,每次徒步經過堂三伯他們家門口,心裡總是特別地提高警覺。原因是他們家養了一條名叫「好乖」的短腿黑色土狗,這是一隻我們村內大人、小孩都害怕的「惡犬」,只要你走路或騎車經過堂三伯家門,被牠看到,牠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突然像發瘋似地奔出咬人,除非牠的主人出聲喝止,否則鐵定被咬,唯一自救的方式就是,一旦看到牠的出現,你只要立正站好不動,牠確定你臣服在牠的淫威之下,才會放過你一馬。在我們這個鄉下地方,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養狗,每一隻狗都會盡職地擔當起牠看門的任務,沒有貢獻的狗,是不可能在我們這個地方立足的,但像「好乖」這樣「矯枉過正」、「反應過度」的狗,倒是令村民退避三舍,堂三伯不知已經被人投訴多少次了,但在他眼中,「好乖」是他養過「最乖」的狗,別人的不滿他都當作耳邊風,不予理會。「三嬸」也曾告誡過我,沒事不要經過堂三伯的家門,她也要姊姊上學時儘量繞路而行,以免遭遇「好乖」的突襲。然而,就在我五歲時,有一次跟堂哥阿榮學著放風箏,風箏不慎斷了線,掉到堂三伯家的圍牆內,堂哥阿榮說算了,他會再做一個給我,這時候正好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二伯母喚他回去洗澡,他不得不先跑回家,留下我ㄧ個人在現場。我有點不甘心及捨不得那個人生的第一個風箏,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流落在圍牆內。趁著四處無人,我選擇不走堂三伯家的正門,找來幾塊磚頭墊腳,勉力地悄悄翻牆進到堂三伯家的後院,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又和那「支架英挺」,「毫髮無傷」的風箏重逢。我小心護持著風箏正要再翻牆離去時,「好乖」不知何時已經埋伏在我的腳下,我心裡正想要不要先下去「立正站好不動」的當下,說時遲那時快,「好乖」一個縱身飛跳,狠狠的往我的左小腿咬了一口,瞬間的劇痛傳遍了我的整個身體,迫使我死命地翻牆而逃。我負傷走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帶我到附近的一個人家去「劃狗符」。裡面一位老婆婆左手點了一柱香拿著,右手則比著劍指對著我小腿的傷口唸唸有詞,接著不知從哪裡拿來的白土沿著我的腿部狗咬的齒痕捏出一個齒模形狀敷在上面,就這樣「治療」手續完成了,老婆婆還告誡母親,我四個月內都不可以吃到芝麻或經過芝麻田,否則狗符法力會消失,我身體內的狗魂會發作,到時候就麻煩了。雖然我倒楣受了傷,但「好乖」也沒有比較好過,因為後來我聽說「好乖」咬了我當天晚上,不慎掉到堂三伯家一個廢棄的深井,造成頸椎骨折,幸好命有撿回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好乖」似乎完全變成另外一條狗一樣,再也不會亂咬人,真的變得「好乖」,但我仍然擔心牠哪一天突然又重出江湖,所以不免仍要提高警覺。

通往外祖父家的,是一條寬十幾米的石子路,沿途是一望無際的農田,道路兩旁則都是高聳挺直的木麻黃樹。一路上,「三嬸」教我好多東西,她說木麻黃是擋風用的,在我們這些靠海的聚落,不只海風很強,海風所帶來的鹽分也很高,對農作物的損傷都不小,木麻黃是唯一的屏障。大清晨,我瞧見已經有幾位早起的農人駕著牛車迎面而過,準備下田去。「三嬸」告訴我,牽牛的時候,人必須站在牛身體的側面後方,不要讓牛眼看到你,你只要用藤條或繩子鞭策牛的臀部,牛自然會往前走,而不是站在牛頭面前費力的往前拉。「三嬸」希望我明年上學之後要好好讀書,她說她好後悔當初沒有留在學堂好好認字。外祖父有十幾名子女,「三嬸」是外祖父唯一的么女,從小就很受外祖父疼愛,小時候外祖父曾送她到學堂裡學漢文認字,但因為整個學堂只有「三嬸」一個女生,其他都是男生,在那個民風保守內斂的年代,「三嬸」只讀了一天書,就因為不適應再也不曾進過學堂。「除了好好讀書之外,我希望你好好跟外公學功夫。」就在我們人車剛好到達離外祖父家門不遠的大廟埕時,「三嬸」不經意地吐露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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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赤膊著上半身,雙腳橫劈成一字馬安坐在地上不知多久了,臉上則面無表情地望著榕樹蔭外的淺藍天空,心頭上似乎還在為那遭鄰居牛車碾壞的布袋戲偶一事不開心。眼神偶而會回到那獨自練功的老者身上。老者雙眼垂簾,手腳則圓柔地不停變化伴隨著身體靈活的游移著,時而靜緩,時而動疾,拳不像是拳,舞不像是舞,倒像是秋風掃下的落葉在地面上所自然形成的龍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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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時候,「三嬸」就常跟我講述外祖父的故事。外祖父年輕的時候雖然讀過一點書,但是家境非常窮困,不得已只能邊讀書邊作工。就在他十八歲那一年,因為工作上地盤的糾紛,和地方上的惡霸發生衝突,當時雖年輕力壯的外祖父,仍敵不過對方七、八名壯漢的圍毆,被打得很慘,而且事情並沒有因此就善了,對方人馬仍經常三不五時地來找外祖父尋釁,藉故對他報以拳打腳踢,外曾祖母擔心外祖父哪一天被他們打死或年輕氣盛的外祖父作出失去理性的報復手段,乃半勸半命令地強迫外祖父連夜離家去台南府城投靠一位遠親。就在這位遠親的介紹下,外祖父進入了當地一家大莊院當長工,和其他原本在職的長工一樣,盡從事一些粗重的工作。就在這家莊院工作了滿三個月的某一天,外祖父第一次見到這家莊院的主人。他被叫進這家主人的書房,主人正用毛筆在寫字,頭還未抬起,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年紀輕輕,為何離家那麼遠,跑來這邊當人家的長工?」這時候,個性耿直的外祖父只好和盤托出,把遭人欺凌、連夜離家的原委說得一清二楚。這時候主人方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好一陣子,才又對外祖父說:「年輕人,不學一技之長,將來是會沒有出息的。」「我聽帶頭的說你做起事來幹勁十足又仔細踏實,不會像其他人總是馬馬虎虎或藉機偷懶。」「從今日起,你每天下工、晚飯後一個時辰(兩個小時),都來大廳報到。」就從那一天起,外祖父開啟了他人生的練功元年。原來這位莊院的主人表面上是生意人,內在卻是個練家子,精通多種武術,可惜膝下無子,當看到筋強骨健的外祖父,似乎重新燃起了他想把功夫敎傳下去的熱情,同時也翻起了他與世界上每一位師父內心深處都會有的心事:「這會是我真正的徒弟嗎?」外祖父在莊院工作及練拳腳功夫滿一年半,正值某年冬至的前一天正午,主人要所有的家丁及長工放下手邊的工作,都到大院集合,現場主人已經準備了好多布匹、禮盒要分送給大家,好讓冬至想回家團圓的人有個伴手禮。就在大家心情歡喜笑鬧之際,主人突然心血來潮,示意大家安靜,同時要當時拳腳功夫已經有成且體格更加健壯的外祖父和他比武切磋。當下年齡不到二十歲的外祖父深覺不妥,恐有冒犯,但在年近五十歲的主人鼓勵及眾人起鬨下,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場。比武開始之前,莊院主人還特別跟外祖父提醒,一定要盡全力出手,不要客氣也不用顧忌。有了主人的這句話,外祖父原本不安的心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馬步一沉,拳架一擺,一個飛躍突竄,身手拳腳如風疾至,莊院主人卻氣定神閒的迅速閃扭縮轉,外祖父一下也沒有打到莊院主人,反倒是主人像閃電似的在外祖父身上多處「摸」了好幾下。外祖父憑藉著他過人的體力持續地再發動攻擊,但總覺得老是落空徒勞,每一次拳腳甫碰觸到主人身體時,就像被磁鐵吸貼黏連,頻頻遭到破勢化險,外祖父發現莊院主人所運用的功夫,都不是他這一年多來所苦練的拳法,外祖父心裡有點焦慌,但總不能太丟臉,乃重新收拾及調整自己的氣息,便使出自己最有自信的看家本領,倏然提胯騰空,拳腳盡出,就在這一刻,只覺得突然天地倒轉,外祖父一個不留神,身體竟像一個球般被莊院主人揉翻跌滾在地,這時候眾人先是驚異愣了一會兒,而後始回神鼓掌叫好。當天晚上,莊院主人又把心情有點洩氣低落的外祖父叫到書房,直截了當地問了外祖父,是否願意拜他為師,外祖父回他,從一年多前開始習練武術起,心裡就已經把主人當師父了,為何主人還這樣子問?主人笑著對外祖父說,你以前所學的是對付人的功夫,從今天開始我要教你的是對應天、人、地的功夫,完全不一樣,以前的功夫有沒有拜師沒有關係,但要學後面這種功夫就一定要拜師。當時人生閱歷尚淺的外祖父聽得有點似懂非懂,但感恩於莊院主人長時間以來收留器重的心情,讓他打從心裡順理成章地認定了眼前這一位師父。從那一天開始,外祖父被要求擺脫及忘掉原來拳架的束縛,更加專注於呼吸以及筋骨氣血暨身體內勁的深層調煉上,完全進入一個沒有固定招式,隨境而變的道化地步,而且練功的時間,更持續延長到子時過後才結束,方得就寢。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師祖教外祖父修煉的是一種古老的道家內功。春去秋來,冬離夏至,就這樣時間又經過了一年半,外祖父離家足足長達三年,該是回鄉探望家人的時候了。就在外祖父整理行囊準備回家的前一天晚上,莊院主人來到外祖父睡覺的廂房,當面送他老子的道德經及清靜經,要他好好研修及體悟其中的心法,並且很慎重的問了外祖父一句話:「你回到家鄉,還會想要復仇報怨嗎?」外祖父被他這麼一問,竟然一時猶豫講不出話來,就在這個時候,主人要外祖父伸出右手,一個冷不防,出奇不意的出手往外祖父右手腋下的筋脈一點,外祖父一時劇痛叫了出來。主人告訴外祖父:「我只是暫時撥離你的一條手筋,讓你在半個月以內都無法使出全勁,我看你復仇之心未泯,擔心你失手打死人,人生就不值得了。」終究還是師父最了解徒弟的,外祖父趕往回家的一路上,三年前如何被圍毆、欺凌,以及連夜逃離家鄉的窘境一幕又一幕的重現於腦海,原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沒有忘記復仇。

當外祖父的身影一出現在老家附近的大廟埕,就已經有人去通風報信給當初的仇家。而當初的那個仇家,如今勢力更是如日中天,外祖父前腳剛到家門,他已經帶領了十幾名壯漢持棍棒後腳就到,許多附近的村民也聞風跑來圍觀。外祖父身上的行囊才剛放下,還來不及找到外曾祖母的身影,這幫人就已經迫不及待的要來耀武揚威。眼前的這一夥人,除了四、五名生面孔外,其他都是三年前一起圍毆外祖父的同一群人,外祖父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會這麼快的出現。原本在回家的一路上澎湃的復仇情緒,在這個時刻反而歸宿得異常冷靜。回想師父之前的思量果然沒錯,兩方的恩怨總是要來一個了結,到底是躲不過的,外祖父在這個時候也方才能夠體會師父當初撥離他右手筋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外祖父把這個事情「善了」,不要鑄成大錯。能夠和師父的思慮心心相印,讓外祖父在這一群凶神惡煞面前,仍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外祖父一副沉定無懼的神情,反而讓這些人感到焦躁不安,頻吞口水,握著棍棒的手掌也一會兒鬆,一會兒緊,不知所措。面對如此陣仗,外祖父很快的掃視圍住他的這一群人,似乎要從他們每一個人的頭、頸、肩、胯去看透一些端倪。三年以來紮實的武術及內功修煉,外祖父跟從他的師父學到了如何觀測每個人的氣相,以及掌握這些氣相裡所傳達出來的訊息。原來每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宿習慣性以及修為程度都可以透過這些氣相獲得洞察,當必須面對敵人正式迎戰時,這些觀察更是克敵致勝的關鍵。外祖父發現,三年前欺凌他的這些老面孔在身體氣象上完全沒有長進,其中帶頭的那一位除了眼中仍充滿著邪佞的濁光外,他那本應貫串人身的乾坤中線可以說已經爛糊痿結,恐怕已是不堪一擊。儘管如此,外祖父仍不敢掉以輕心,他眼神微歛,盡釋身體所有的孔竅,尤其連結身體內勁通路的頭頂百會、下盤會陰以及雙手勞宮和雙腳湧泉諸穴,此時更是完全洞啟,極盡吸取迎收週遭天地的自然真氣能量。就在這一剎那,眾人的棍棒伴隨著助勢的么喝聲像狂風暴雨的突然襲來,外祖父靈活的遊移身軀,好像是在惡夜隻身穿梭於一座快速移動的森林,對外祖父而言,這些習慣出蠻力的莊稼漢,手握著棍棒沒有幫到忙,反而成了他們的限制。外祖父閃靈的身體只要進到他們雙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他們手中多出來的棍棒根本無法發揮作用,反倒成了一種累贅。敵眾絕不戀戰,外祖父輕巧精確地運用其空掌甩勁、腕勁以及腳趾勁,迅速地讓這一群人分別在頸椎、肩臼、肘關、腕節及膝蓋的筋骨遭受重創,再也使不出力,甚至跌坐不起。唯一尚頑強不肯罷手的是那個帶頭的。外祖父心知肚明,冤有頭債有主,所有的恩怨根源皆來自於這個人,外祖父謹記師父的話儘量調和內心的憤怒不激發自己的殺機,但總該給他一些不同處遇的聲音始終激盪在自己的腦海。這傢伙突然把手中的木棍在地上奮力一敲,故意讓棍棒斷裂成兩支皆帶著銳利尖頭的武器,試圖作更殘暴的奮力一搏。外祖父不等他準備好,一個排山倒海的瞬間直線移動,整個蓄勁完滿的身體像一面大牆迎面撲送過來,活生生地把這個傢伙整個人撞彈飛了出去,跌滾在地上。外祖父正想收手,結束這一場對決,然而此時已受傷的他,卻仍不甘心地奮力從地上爬起,顧不得已掉落在地上的兩節木棍,竟死命發狂地往外祖父的身子衝了過去,外祖父一個弧閃,同時潛手從他的側背穿過他的右腋下往上探出指爪正好揪住他胸口的衣領往下一頓,這股沉墜之勁,讓這傢伙不偏不倚的當場頭頸癱軟下栽在外祖父的腳尖上,雙腿也同一時間跪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從此以後,這幫人再也沒有找過外祖父麻煩了,外祖父也正式在家村裡落腳,並開設了村內第一家雜貨店,同時也運用其所學兼幫人調治跌打損傷或身體其他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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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要虛頂,儘量虛頂,舉頭三尺有神明;腳踏實地,儘量根深,深耕三尺有豐糧。」「切記不要用力,要隨時打開身體的全部骨節,只有傻瓜才會不時地握緊拳頭。」「呼吸不要有聲音,你要專心的聽自己的呼吸聲,直到聽不到為止。」自從外祖父看在「三嬸」送的豬腳麵線及花生的面子上,答應傳授我內功之後,我發現外祖父似乎變得有一點不一樣,只是一時說不上來,大概是變得比較嚴肅一點,若有所思一點,或者是…。哦,不,我發現外祖父竟然開始蓄髮蓄鬍了,在那離冬至不遠的晚風中,廻映著某種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