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倒栽葱
文/易勁門領門師父 吳仲立
2010.06.14
2010.06.14
民國七十年。六月的嘉南平原,只有「酷熱」兩個字可以形容。午後的宿舍長廊,到處是同學們忙進忙出打包行李的身影。今天是我從這所私立天主教學校初中部畢業的日子。我身上穿著短褲、汗衫,腳上踩著拖鞋,悠哉的趴在四樓寢室外走廊的窗邊,呆望著那艷陽肆虐下空無一人的操場。我將直升這所學校的高中部,依然住校,所以我不用急著打包,只要晚些時候,把自己的個人衣物用品還有書籍往下一層樓已經登記的寢室搬去即可。我順手從褲袋裡摸出一張紙條,這是上午每個人像兵馬俑佇立在禮堂參加畢業典禮時,小冠偷偷遞給我的紙條:「畢業萬歲!下午到我家,有好貨分享,我機車在校門口對面,兩點,不見不散。」那張紙條在我手指間來回搓揉,最後竟揉成像花生米大小的紙球,望著那悠茫的遠端,我奮力往窗外的天空一擲,似乎為這三年來的青澀歲月的休止作出了宣告 —
自從「推鉛球傷人事件」之後,母親更加相信算命先生告訴她的話:「妳這個小孩如果不好好學文,只學武,將來鐵定會成為黑道頭子。」母親從不為我的功課操心,但她始終為了怕我變壞而擔憂。所以,從小學四年級起,她就四處打聽哪間中學教出來的學生最乖,不會變壞,顯然她對我們當地的國中沒有信心。爺爺似乎也贊同母親的想法。我們家是一個五十餘口人的大家族,我是爺爺的第十八個孫子。我出生的那一天,農曆正月初九,剛好是爺爺率同全家人於凌晨祭拜「天公」的大日子,可能是因為這樣的因緣,比起其他堂兄弟姊妹,爺爺對我似乎有較多的疼愛與期許,在我離開家鄉到嘉義念中學之前,爺爺一有空和我獨處,就會教我誦讀漢文。後來我才知道爺爺用台語教我誦讀的漢文,正是唐朝當時流行的中原語言,此由日本人受唐朝影響至今仍保存的漢字其發音與台語近似,即可見一斑,而我們現在所使用的國語則是滿洲話。我在想,如果我今天算得上是文武雙全的話,那麼爺爺和外祖父確實各扮演著一文一武的啟蒙師角色。
從我那鄉村海口的家要到嘉義市郊這所私立的貴族學校,我得花上兩個小時又三十分鐘,換坐三班公車才能到達。所以我申請住校,開始過著學習獨立的生活。這所中學,有一條與台灣大學不相上下的椰林大道,整座校園佔地將近二十甲,住校生的宿舍及餐廳更是雄偉及現代化。
「筋骨氣血是養生之鑰,是治病之本,也是剋敵之機。」外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要養生就要注意筋骨氣血的保養,你要治病就要從筋骨氣血的調理入手,你要制服或擊敗對手,也是要從毀斷其筋骨氣血著眼。雖然來到這所標榜愛的教育,宗教氣息濃厚的優雅學園裡,我始終無法一刻掩息我那醉心於練功的熱情。每天晚上舍監(我們那時候稱作「輔導員」)熄燈後,我都會溜下牀在寢室地板上練功。鬆筋、掛腿、跪坐、養氣、試勁樣樣都來。有好幾次被舍監的手電筒探照個正著。然而,我這種每天練功的習性,竟也漸漸影響其他的室友,以及隔壁寢室的風氣,最後甚至只要舍監熄燈號一過,整個宿舍長廊都是滿滿摸黑在運動的年輕軀體。
由於從小練內功就經常誦讀許多道藏古經,所以國文一直是我的拿手科目。我還記得我們那位美麗的國文老師,每次隨堂考一結束,就直接抽走我的試卷,把我的答案抄在黑板上讓同學們去對。她似乎對我的中文程度信心滿滿,有一回她請我幫她把一些資料搬到她的宿舍,為了表達她對我的期許,她好像早就準備好似的,拿出一本名為「紅樓夢裡的重要女性」的書要我好好細讀,說對我的文筆很有幫助。後來我才知道那本書一般是大學程度才看得懂的,而我那時才只是一個國一生。我的另一項特殊表現是我國中一年級健康教育的學年總平均分數是99.9分,是一年級九班中的最高分。這也難怪,從六歲練功起,我全身的筋骨肌肉早就不曉得被外祖父拆解了多少次,「皮肉筋脈膜骨髓以及五臟六腑,每一層都是要練透的,都是要練通的,都是要練到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如此才能層層發勁,節節串勁」,所以比起其他同學,書本上所寫有關人體結構或器官、組織的一切,對我而言,實在太熟悉了。至於其他科目的成績我也一直保持在全班五名以內,算是讓爺爺每學期為我花出去的五、六萬元學費及住宿費找到一點人稱值得的安慰。
然而,功課好,成為同學眼中「好學生」的這種標籤,並不曾限制我的練功之路。我也時時提防及警覺切莫讓「好學生」這樣的虛榮光環,使自己成為一個鄉愿無能的犬儒之輩,而喪失作為一個真人應有的骨氣。我這種「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練功精神,讓我結識了更多來自雲嘉南有武術背景的同學,每逢星期六下午大家會自動集結在宿舍大樓後面的偏僻空地切磋武藝,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和同班的小冠成為好朋友的。當時他就是我們比武場中的專任攝影師,他見證了我們三年來學校完全被矇在鼓裡的「課外活動」。
穿好外出服,我慢慢的步出宿舍大樓,看一下手錶,已經一點五十分了,我想我得加快腳步,因為光從那椰林大道走到校門口也將近要走七、八分鐘,我必須準時趕到,否則龜毛的小冠會以為我爽約了(按:當時並沒有手機這種東西可以隨時聯絡)。走出校門,眼皮卻突然不停地在跳,我不經意地回首看看這我還要再生活三年的美麗校園,內心竟油然昇起一種無名的感動。小冠在對面一瞧見我,就急著發動他那一台白色的偉士牌機車。在我們那個年代有「錢」買機車,沒「權」考駕照的學生騎士甚多,無照駕駛早已司空見慣,只要不被教官抓到。小冠是嘉義市人,由於家境富裕,他又是獨子,本身又是個日本迷,所以家中和日本有關的東西很多,且都是頂級的。像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我們比武場的專任攝影師,不只是因為他已學習了五年日本劍道這樣的武術背景,而且主要是他擁有一大箱全套日本進口的「NIKON」照相設備器材及多年的攝影經驗。至於他字條裡想要和我分享的「好貨」,其實指的是他前一陣子隨父母到日本旅遊所帶回來的原版成人刊物。想到這兒,我們就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名興奮,恨不得馬上趕到他家。我們的坐騎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在吳鳳南路往市區的方向奔馳,「歸心似箭」的小冠不知闖越了多少個紅燈,他讓我想到頭綁布條,「義無反顧」往前衝的日本神風特攻隊。我的眼皮似乎沒有停止跳動的意思,心中開始有些不安的訊息在滋生,只是我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壞了小冠的興頭,我只好自己調整內息,乾坤定位,希望守住真氣,預防可能的狀況。我們的「白馬」已經在中山路的快車道上奔騰,我從後座瞧見小冠的嘴唇突然縮緊,臉部肌肉也同時繃住,我猜他想超前面的那部紅色自小客的車,小冠倏然地加緊油門,我們的座騎瞬間像條海蛇一般從紅色自小客車的右側切過,冷不防地,最外邊突然竄出一台藍色小貨車往內側切進來,幾乎要撞上我們的機車,情急之下,小冠只好再切回紅色小客車前面的車道,我們正慶幸有驚無險之際,眼前的號誌突然變成紅燈,「煞不住啦!」在小冠一聲扁抑的驚叫之後,我們的機車前輪撞進一台早已停在那裡等綠燈的嘉義客運右前輪鐵縫裡面,完全卡住無法動彈,所有驚見這一幕的汽機車駕駛人及路人都愣在那裡,屏息靜待事態的發展,只有那忙著跟乘客聊天的公車司機似乎還沒發現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我趕緊下車幫小冠的忙,試圖想把機車從公車前輪的鐵縫裡面救出,因為一旦綠燈亮起,公車一開動,後果將不堪設想。因為卡的太緊了,我們兩個人怎麼用力都無法拔出機車。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突然想起外祖父經常對我使出的那一招「攬胯倒栽葱」,說時遲那時快,我使出全勁將機車的後輪抬高離地,讓整部機車幾乎要倒栽葱,這時候機車的前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從那夾縫中滑出,就在這同時,綠燈一亮,公車也啟動急駛而去。小冠把「受傷的小白馬」牽到路邊,整個人無力的跌坐下來,我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十足洩了氣。他問我,還有興趣去他家嗎,我說:「當然要去,真正刺激的還在後頭呢?」這時候他才回復紅潤的血色,開懷的笑了。